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蛇抓七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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蛇抓七寸

被公孫覺送回大理寺已臨近子時,濃稠的黑幕披蓋了四野八荒,空寂一片。她獨自站在府門前,暗黑消瘦的身影隱匿於夜色中,仿佛一顆懸於遙遠天際的孤星,無人作伴。

這樣的夜,幾乎覆蓋了紀容棠在大理寺的整個秋冬。她掏出深埋在懷中的海棠玉佩,一下下摩挲起來,這是兄長留給她唯一的念想。

七歲那年的生辰,父親依著二人的名字,送給兄妹倆一人一塊玉佩,她那塊刻的是芙蓉花,兄長的是海棠花。

乳白色的羊脂玉,細膩柔和,溫潤而澤。她很喜歡,一直貼身佩戴,直到兄長要赴京上任,她怕日後聚少離多,便與兄長交換了跟隨各自多年的玉佩,作為掛念之物。沒想到一語成讖,竟真的從此陰陽兩隔……

值守的門衛看見有人在附近下了馬車,舉著燈、探頭探腦地走過來查看,發現是她,立刻堆上了笑臉。

“紀大人回來了,您這又折騰一大天,真是辛苦了啊。聽夥夫說,明日午膳有炙羊肉,大人您可得多吃點。瞧這小身板,方才我離遠了看,還以為是哪兒家姑娘大半夜來報案了呢。”

紀容棠笑而不語,待門衛從外再次鎖好門後,她便走向了跟廨舍相反的方向,準備去審理堂看看凈真二人招沒招供。

審理堂的燭火不是很亮,仍將屋裏正伏案寫字的男人身影拉得很長。男人後背挺得很直,下筆的姿勢也很規正。

聽到推門的響動,那人擡頭張望過來,一同轉頭的還有站在他身側的韓尉,“紀大人!”

韓尉看清來人,臉上的疲憊瞬間消散,得意洋洋沖紀容棠招呼起來,“他倆招了!就是他們偷走的觀音像沒錯!”

反觀那人就沈穩許多,起身先給紀容棠行了一禮,但看她好像不怎麽記得自己了,便再次自報家門。“下官陳向明,是寺卿大人委任來暫代沈獄頭的。”

是了,昨晚沈寺卿叫沈獄頭搬走孫興屍體後,便找了眼前這個人來,指派他暫代獄頭一職。

她又仔細瞧了一瞧陳向明,是一個身量不高、面容質樸的中年男子,年紀約像三十上下。不同於之前粗狂油膩的沈獄頭,他身上反倒有幾分內斂的書生氣質。

“他們說觀音像現下藏在哪兒了嗎?”

紀容棠邊問韓尉,邊要往後面暫時收押犯人的後室走,想親自再問上幾句。

“那倒沒有。他們說偷觀音像是為了倒賣,但是具體賣給誰,他倆都不知道,一直是凈慈單獨聯系的。據凈圓交代,昨夜他出了寺門就有四名蒙著面的黑衣人,從他手裏接走了觀音像,而後坐一輛深色粗布馬車走了,他則按照凈慈說的,回家住了一晚,今兒上午才往廣濟寺趕。凈真也說凈慈是主謀,他只負責配合,其餘的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韓尉說著說著便像洩了氣的皮球,甚至有些羞愧方才還說什麽都招了的話。人雖一直跟在紀容棠身後,聲音卻越來越小。

對此,紀容棠並不意外。沒幾個犯人會痛痛快快招供的,少供出一些罪行、便能少坐幾日牢,誰也不傻。

“用過刑嗎?”她雖不讚同嚴刑逼供,但可以通過受刑程度來判斷犯人的意志力是否堅定,借此知道還能不能再問出些什麽。

“嗯……算是用過吧。”

什麽叫算?

這麽簡單的問題居然還模棱兩可,她不禁皺了下眉。這才想起來白日韓尉只說了今日來大理寺報到,但職務是什麽她還沒問。

紀容棠不免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有些氣惱,一天之內連出兩個差錯,這樣亂陣腳的行為,絕不是能用事情多就搪塞過去的。

她定了定心神,略帶嚴肅地問道,“韓尉,你是寺正、還是寺直?”沈寺卿既然讓他跟著自己辦案,必然不是主簿、錄事那種小文職。

韓尉腳步一頓,臉上的疑問比紀容棠還大,眼睛咕嚕一圈,突然一拍腦門,“哎呦,中午那會兒事發突然,我竟忘了同您說。我原在金吾衛做巡戒校尉,昨日才下的調令,升了半級,來大理寺任寺正一職。”

金吾衛?紀容棠眼睛一亮,這麽巧嗎?

“那看來你是憑功晉升的了,日後在大理寺也要繼續保持啊。”

韓尉聞言嘿嘿一樂,自顧自沈浸在被讚賞的喜悅中,一點都沒參透這話的另一層意思。

凈圓和凈真被拘在兩個相挨的房間裏分開審訊,以免串供。紀容棠站在兩扇門中間,稍有遲疑,還是決定想找更為軟弱的凈圓聊聊。

凈圓被綁在長條凳上,後背靠墻,離他幾步遠的木桌上放了一碗清水。碗裏的水很滿,再看他發皺起皮的嘴唇,顯然是一口沒喝上。

這難道就是韓尉說的用過刑?也太輕了點吧。

“大人,小僧知道的都說了,確實是被他們二人逼迫才做的。求大人看在家中老母尚在病中無人照料,寬恕了小僧這次吧。”

自紀容棠進了屋,凈圓就一直有氣無力地重覆著這句話。眼神呆滯,但還算不上絕望。

“想來你母親的病需要很多錢醫治吧,不然也不會犯下此等冒犯佛祖的大罪過。”見凈圓的眼睛動了動,紀容棠走過去坐到了長條凳的邊上。

“你口口聲聲說被二人逼迫,實則也是貪圖倒賣佛像的錢財,就算這筆錢可以彌補你的孝心,可始終是不義之財。你難道就不怕佛祖動怒,反將罪孽降臨到你母親的身上嗎?”

紀容棠坐在那裏,肅穆如深山磐石,雖無形但壓迫感十足。凈圓驚心一怔,好像突然聽到了慈悲殿裏的裊裊梵音,也看到了曾經虔誠跪拜佛祖、祈求母親康健的自己。

良久,他拿一眨不眨的眼角才潸然滑下一滴淚。

“那幾個黑衣人中,有個人的大拇指指甲是黑色的,他接觀音像的時候我恰好看見了。夜裏很暗,顏色可能看得不清,但的確是深色的。那人管另一人叫二哥,還讓我轉告凈慈,三日後,他會把酬金埋在廣濟寺身後向北的第一棵老槐樹下,並堆三塊缺角的石頭作為標記。”

蛇抓七寸,人則需要專攻軟肋。人們最珍視的,往往是最容易被擊垮的。

這一招也同樣適用於凈真。隱忍到最後一刻才撕破臉的凈真,顯然是個既懂審時度勢、又十分貪生怕死之人。

“凈慈是不是主謀我不知道,但我有法子讓你做這個主謀。依據大鄴律例,盜竊罪、褻瀆佛像罪、擾亂治安罪,數罪並罰,這輩子你就只能那昏暗地牢裏聊度殘生了。當然,你若求求我,我也許大發善心,還能賞你個幹凈利落的死刑。地牢可不比你們廣濟寺的禪房,終年逼仄、無窗無光。”

“真的是凈慈脅迫我。他素來張狂,寺裏的師弟們都怕他,他說一,我怎敢說二啊。”

奈何他聲淚俱下,紀容棠偏是不為所動,只冷眼瞧著,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醜。

僵持了片刻,凈真仍是一套說辭翻來覆去不變,紀容棠聽倦了,便沖身後的陳向明低聲說了句什麽。

陳向明點點頭出去,再進來時手裏多了一副比凈真現在戴的還粗一倍的鐐銬,不容分說,就要給他套上。

他這下才真的慌了,饒是再不懂律法,也曉得這是要帶他走了。走去哪裏,不言而喻。“大人!大人別抓我去大牢,我說!我都說!”

真,這個字,寓意心靈純真、無畏無暇,他應該也曾是玄海主持歡心給予期待的小徒吧。但看他此刻厚顏求活的樣子,紀容棠不禁替主持生出一絲悲哀。也許對他而言,愛徒的離經叛道才是更讓他心痛的吧。

“大概半月前,凈慈跟我說他準備還俗了,但走之前還想從寺裏尋些寶物,算作盤纏。我……寺中生活二十載,我也早有想去外面看看的想法,便同意了助他一臂之力,他也答應事後分我三袋金。”

“三袋金?什麽寶物值這麽多錢,當時你便知道他要倒賣佛像嗎?那把你算作主謀,一點也不冤枉。”

“不不,他一直瞞得很嚴,前兩日才透露具體的計劃。至於凈圓是怎麽跟他搭上的,我就不知道了,他那個人一向愛財。”

見凈真還想混淆視聽,紀容棠啪得一拍桌子,陰森吐出兩個字,“用刑。”

“等等!我還沒說完,我知道買主是誰!”

“那還不快說!”韓尉擡腳就踹在他的腿上,算是還了在廣濟寺被踢的那一腳。因他剛來大理寺摸不清套路,一直忍著不敢動手,現下聽到紀容棠發話了,簡直像是得了聖旨一般。

“最近的一年裏,常有位貴婦打扮的女施主來廣濟寺上香,來十次、得有九次都會找凈慈單獨講法。半月前的那天,他們二人在小佛堂裏聊了許久,當晚凈慈就來找我了。而且從那天之後,我再沒見過那個婦人。”

“他們認識?”

“感覺像,我……”凈真臉色忽而有些漲得發紅,支支吾吾半天,才說“我曾見過他們一同從寺裏最北的柴房出來,凈慈東張西望的,那婦人頭發也有些亂。”

惡念從來不在一瞬之間產生,凈慈早已罪行累累。久居佛門清凈地,都敢行穢亂之事,恐怕倒賣佛像在他眼中也絲毫不懼。

“可這婦人是你說有便有,我根本無從查證啊。”紀容棠壓下不屑和怒意,繼續對凈真發問,似是玩味,也似是故意為難。

“她可能是安陽公主的親眷,也可能是公主府的小妾。幾乎每次來,她都會替安陽公主也捐些香火錢。若她跟公主沒關系,何須如此。”

聽到安陽公主四個字,她心下一沈,但面上仍風平浪靜。

“你說的這些也未免太湊巧了,既讓你撞破別人的好事,又叫你發現人家的真實身份。如此這般,他們竟都沒有絲毫察覺嗎?我看你就是在誆騙本官!”

“是真的!那婦人右眼角下有顆小痣,大人若能查查公主身邊的人,自會知道我沒有說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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